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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王树槐、张梦楠:葛浩文删译中国当代文学的类型、成因及启示——以《天堂蒜薹之歌》为例

浏览: 作者: 来源: 时间:2024-06-14 分类:新闻资讯
此外,即使是一些销售好的中文小说也可能存在瑕疵,这正如葛浩文曾引用并赞同的一个观点中国作家写作一般缺乏纪律,书写的速度大概是一个小时五百英里,因此写成的作品里常有前后不一致,与事实不合的错误,缺乏说服力的人物和荒谬的情节等问题,可以说是一种浮躁的现象,中国作家和评论家也承认有这样的问题葛浩文,2014a

  要:本文以葛浩文删译《天堂蒜薹之歌》为研究对象,对他删译的八个类型进行了归纳、描写,并与其他删译小说做了共性和个性的比较。之后分析了葛浩文删译的成因,包括出版社与市场、中西诗学差异、读者阅读取向。最后,文章从作家写作和翻译家翻译两个方面,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提供启示。

关键词:葛浩文;删译;类型;成因;启示


1 

葛浩文被誉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接生婆”(Updike, 2005)和“首席翻译家”(夏志清,2004:63),他翻译了近60部中国当代小说,并助力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文学走出去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在这近60部小说中,葛浩文绝大部分是忠实、完整地翻译,只有少数才删改,包括《红高粱》《生死疲劳》《丰乳肥臀》《狼图腾》《天堂蒜薹之歌》《格萨尔王》等。总体说来,葛浩文的删改是成功的。比如《红高粱》被《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评为“1993年全球最佳小说”;《生死疲劳》获首届纽曼奖;《狼图腾》获曼氏亚洲文学奖,其海外销量为中国小说之冠;就《天堂蒜薹之歌》而言,它在维京·企鹅出版社,《纽约时报》等媒体给予了高度评价。


2《天堂蒜薹之歌》删译的类型

根据我们的统计,葛浩文译《天堂蒜薹之歌》一共删改809处词语和句子,包括八个类型,共计17000余字。


2.1 对话引导句

       莫言的小说中,人物对话多使用直接引语,大部分对话都有完整的引导语,如“……”“……”“……。葛浩文在翻译的时候,常根据上下文明了的语境,将直

接引语变成自由直接引语,省去“……说(道,问),只留下对话的内容。如:

 

1

原文: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助理说,方金菊来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关起来了。(莫言,200427

 

译文:“She’s the woman I’m going to marry,” Gao Ma said after hesitating for a moment.

“As I hear it, she’s the woman Liu Shengli is going to marry.”

“Against her will.”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I’ll look into the matter when she comes to see me, but not before.”

“Her father won’t let her out of the house.” (Mo, 1995:29)

 

       这一段对话有三个引导语,其中两处是民政助理说,葛浩文对此做了删除(画线部分提示删译,下同),只保留引号和话语内容。译文减少了叙述者的干预,将重心放在对话本身,使对话内容更加突出。在将直接引语变为自由直接引语之后,读者依旧可以根据话轮次序分辨出说话人。当然,在有多轮对话的时候,葛浩文也会保留部分对话引导语,帮助读者识别说话人,如高羊吭哧了半天,说……”。葛浩文对对话引导语的删译,让行文简洁流畅,叙述速度加快,这也符合英语小说的诗学习惯。另外,本句中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是同义,葛浩文只翻译第一句,省译第二句。

 

   2.2 拟声词


莫言的写作非常擅长运用拟声词。拟声词的使用有利于渲染场景,增加场景的听觉效果,使得画面生动。葛浩文在翻译的时候,并非忠实地保留所有拟声词,而是删译或改译部分拟声词。这样的处理在《天堂蒜薹之歌》翻译中有39处。如:

 

2

原文:那匹枣红色的马驹子在打麦场的边缘上嗒嗒地跑过去,又嗒嗒地跑回来。(莫言,200419

 

译文:A chestnut colt galloped along the edge of the floor, … (Mo, 1995:20)

 

       本句中两处拟声词嗒嗒地跑均被省略,译作“galloped”,意为疾驰,飞奔,保留了的状态,拟声删去。葛浩文的翻译使得译文清晰简洁,且与语境契合。

 

  2.3 文化词

中国文化历史悠久,汉语词汇常常负载着厚重的文化意蕴。从时间层面看,文化词包括含有历史典故的独特表述,例如三国演义”“诸葛亮;从空间方面看,又包括富有地方特色的乡土俗语,表现出强烈的民俗和地方性特征。另外,汉语称谓语系统庞大复杂,指称精确细致,它们与中国人的认识观、价值观是一脉相承的。此外,莫言小说中也有一些对中国政府复杂机构的描写。由于历史文化背景不同,对于西方读者来说,理解富含中国文化的词汇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翻译过程中,葛浩文删译了很多非主题性的文化词汇,便于读者阅读。我们选看两例。

 

3

原文:……订立婚约三家永结秦晋之好河干海枯不得悔约。(莫言,200424

 

译文:With this agreement, our families are forever linked, even if the rivers run dry and the oceans become deserts. (Mo, 1995:24)

 

       这一句中秦晋之好源自《春秋·左传》,指秦、晋二国世代联姻,后喻指普通百姓两姓联姻。葛浩文删译秦晋之好,在不损伤原文意义的基础上,省去直译+解释,使得译文行文简洁、流畅。

4

原文:谢谢审判长的提醒,我马上进入实质性辩护。近年来,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我父亲所在村庄,种一亩蒜薹,要缴纳农业税九元八角。要向乡政府缴纳提留税二十元,要向村委会缴纳提留三十元。要缴纳县城建设税五元(按人头计算),卖蒜薹时,还要缴纳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还有种种名目的罚款!所以有的农民说雁过拔毛。再加上近年来化肥、农药等农业生产所需物资大幅度涨价或变相涨价,农民得到的利益已经很少。今年以来,这种种违背国家政策的现象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所以,我认为天堂蒜薹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莫言,2004247

 

译文:“Thank you for reminding me, Your Honor. I’ll get right to the point. In recent years the peasants have been called upon to shoulder ever heavier burdens: fees, taxes, fines, and inflated prices for just about everything they need. No wonder you hear them talk about plucking the wild goose’s tail feathers as it flies by. Over the past couple of years these trends have gotten out of control, which is why, I believe, the Paradise County garlic incident should have come as no surprise.”(Mo, 1995:247)

 

       《天堂蒜薹之歌》写作的年代正是农民需要向各级政府部门缴纳多种税金的时候。这一段中的各级政府部门征收的税种,如农业税、提留税、建设税、市场管理税、计量器检查税、交通管理税、环境保护税等等,如果直译出来,会让英语读者眼花缭乱。因此葛浩文简化为fees, taxes, fines, and inflated prices,英语读者同样能够意会沉重的纳税任务。

 

 

2.4 冗余词句

优秀的作品一定是简洁的,汉语如此,英语亦如此。比如清代桐城派的文论家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在英语方面,斯特伦克和怀特(Strunk & White, 2000:XVXVI)指出,富于力量和美的写作,总是以简洁的语言表现;平卡姆(Pinkham, 2000:1168)在《中式英语之鉴》中用了1/3的篇幅分析了汉英翻译的五种冗赘:多余的名词和动词、多余的修饰语、同义词堆叠、同义句两次陈述、同一事情多次指说。《天堂蒜薹之歌》含有许多冗余的词语和句子,从汉语角度来说,这些意义相似的词语和句子能够表达莫言独特的语言风格;但从英语的角度看,不是所有的重复表述都会引起美感。所以葛浩文对重复出现的词语和句子做了适当的删译,它们主要是近义词重叠、镜像陈述、近义句互现、冗余饰语。我们选看两例。

 

5

原文:他仰了一下脸,看到了两张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脸。(莫言,20042

 

译文:He looked up into the men’s expressionless faces, … (Mo, 1995:2)

 

       这一句中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两个修饰成分含义相似,葛浩文没有逐词翻译,仅仅保留一个expressionless,就将原文意义完全体现出来了。

6:

原文:“妹妹,你别犯傻,”哥悄声说,“刘家富着呢,你老公公不会空着手来,见面钱是少不了的。”(莫言,2004:52)

 

译文:“Don’t be foolish,” he continued in a low voice. “Someone as rich as Mr. Liu surely didn’t come empty-handed today.” (Mo, 1995:56)

 

       “你老公公不会空着手来,见面钱是少不了的”,两个分句意义其实相同,都是指嫁给刘家能得到好处,是“镜像陈述”(mirror-image statement)。所谓镜像陈述,是指同一内容先用正说,后用反说(Pinkham, 2000:94)。这在英语中是忌讳的用法,葛浩文会伺机而省。

 

2.5 评论性话语

  “展示”(showing)与“讲述”(telling)是小说叙事中常用的两种手段。传统的小说写作往往重视展示,认为它是使得小说生动的手段,如拉伯克(Lubbock, 1921:62)指出,当小说家认为他的故事是被展示出来,即,故事自己讲述自己的时候,艺术才开始。但是布斯(Booth, 1983:816)则认为小说的讲述能够让作者进行道德、伦理、审美等方面的评价,因而不可或缺。我们认为,小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作者隐身,人物自导自演的类型,但有“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Booth, 1983:73)在幕后操控;第二种是作者明确现身,随时对人物的行为加以伦理、道德、审美的评论。我们认为,对于纯粹的展示类小说,译者一般说来是不能加入自己的讲述(评论)的。对于讲述型的小说,情况则比较复杂。第一,多数情形下译者会忠实地译出作者的评论。第二,如果作者的讲述只是细节上一些非主题的评论,那么译者是有权力删除这些评论的。第三,还有一种情形是,译者与作者的价值观不一样,那么译者可能会不译评论,或者隐蔽地改变评论的力度,从描写翻译学视角看,这也是允许的。《天堂蒜薹之歌》常从全知视角出发,在展示性细节描写中穿插很多的评论。葛浩文会删译其中一些非主题性的评论。如:

 

7:

原文:收音机播放着地方戏,一个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莫言,2004:50)

 

译文:An opera singer was shrieking—wah-wah. (Mo, 1995:54)

上面句子的前半部分描绘场景,属于“展示”,后半部分插入评论性话语,属于“讲述”。“拿腔拿调的,跟哭也差不多”,是对小说中女人唱歌腔调奚落性的评论。这些评论不涉及主题,葛浩文直接删译,效果更好。

 

2.6 与主线情节无关的内容

小说写作的时候,会有一条主线,少数时候会有两条主线,甚至几条主线。围绕主线,作者又会加上一些细节,以增加小说的逼真度和可信性。然而《天堂蒜薹之歌》中,莫言有的细节描写不必要地过分细致,或者离开了主线。葛浩文会相机删除。如第十一章描写高马为警察所追捕,他慌不择路,跑进红柳林。“红柳无人修剪,一蓬蓬,乱糟糟,枝条繁乱,枝叶上寄生着一种扁平的毒毛虫,虫呈浅黄色,当地人叫‘疤疾毛’,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肤,使皮肤红肿发痒”。这一段描写不仅减慢了叙述速度,也影响了读者对急迫心理的感受。这一句中,葛浩文删译了“一蓬蓬,乱糟糟,枝条繁乱”,其他的保留。事实上,如果葛浩文删译了整个句子,效果会更好。我们再看下面一例。

 

8:

原文:下午还有重大发现:他吃了白桑葚。白桑葚:个大,颜色白里透绿,像玉,味道胜过紫红桑葚。这是桑树里的新种,桑皮白,桑叶大如掌,厚如铜钱。(莫言,2004:142)

译文:删除

 

       这一段是写高马在躲开警察的追捕后,为了填饱肚子四处寻觅吃食。该段对白桑葚的介绍与主线无关。葛浩文删译此处,使得小说的主题意义更加集中。

  

   2.7 重塑人物形象

 《天堂蒜薹之歌》中的人物多为农民,他们有淳朴、高尚、智慧的一面,也有自私、狭隘、愚昧的一面,莫言立体地写作这些人物。然而,葛浩文在翻译的时候,对人物的形象做了一些改变。如:

 

9

原文:但转瞬间那怒气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与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会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马抓到,蹲监狱也应该有个头领,而高马正是最好的头领。(莫言,20046

 

译文:删除

 

       这一句是写高羊和其他农民砸了县政府被抓之后,心里的想法。他希望把高马和其他人也抓进牢房,与自己做伴。这是中国农民自私狭隘的心理表现。葛浩文删译这一部分,意欲表现一个纯真、善良的中国农民。

 

  10:

原文:四叔把滚烫的铜烟袋锅子抡起来,打在金菊头上。她听到头盖骨响了一声,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使她做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动作: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踢蹬着脚,把饭桌上的水碗都踢翻了。她哭叫着:“噢——你们打我——你们打我——”。(莫言,2004:47)

 

译文:Fourth Uncle hit Jinju on the head with the redhot bronze bowl of his pipe. She crumpled to the ground, angered and humiliated. “Brute!” she shrieked, “You hit me!” (Mo, 1995:51)

 

       这一段写的是金菊坚持要嫁给高马,被父亲怒打的场景。原文中金菊在挨打之后,“一阵刺痛,一阵愤怒,一阵委屈”,是情感和动作的递进。之后“坐”“蹬”“踢”一系列动作,既显示金菊的不满,也与其成熟的年龄不太相符。葛浩文将这两句话整合成一句:crumpled to the ground, angered and humiliated,只是概括描写金菊坐到地上,并没有将她小孩子般的撒泼表现出来。原文中的金菊给读者以幼稚、不懂事的印象,而译文呈现的则是一个冷静、成熟的金菊。

  

2.8 与审美和价值观相左因素

《天堂蒜薹之歌》中与审美和价值观相左因素主要涉及血腥暴力描写和女权主义讳语。我们选看两例。

 

11:

原文:圆的血珠滴到白台阶上,跌破,溅起……红的血珠像小樱桃一样落在台阶上,跌破,溅起……(莫言,2004:28)

译文:删除

 

       这一句写的是高马求乡政府主持公道,却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场景。这一描写如同特写镜头,将“头破”和“血流”放大、放近,读者读后心中为之震颤、惊恐。葛浩文不愿意转述如此野蛮行为,也是为了避免英语读者强烈的负面反应,删译此句

12:

原文: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这也是个高级女人。(莫言,2004:224)

 

译文:删除

 

       《天堂蒜薹之歌》之中常有从男性视角出发,对女性损毁、亵渎、不敬的描写,葛浩文会相机删除。这一句是从高羊的视角出发,以审判性目光对女剃头匠的评头论足:先是用戏谑不敬的口吻对其长相进行评论,又用“高级”这样蔑视性词汇物化女性,仿佛女性生来就是给男性玩赏的。后面还有“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这样露骨的性骚扰描写。再如第十七章61节描写死囚临死前由“女政府”为他理发、他对女政府玩赏不敬的心理,共1430字,葛浩文全部删除。在美国,20世纪40年代末就掀起了女权运动,其女性的地位普遍高于中国妇女,女权意识也比中国妇女强烈得多。葛浩文删译这一节,避免了女性读者的反感、抵制。


3.与葛浩文其他小说删译的比较

根据宁明(2019)的研究,葛浩文翻译《红高粱》的时候,删译多达61处,主要体现在:第一,原文涉及中国的民俗,或者语句中包含成语、谚语等负载文化要素。第二,与主干情节相距较远,属于枝蔓描写的地方。第三,原作中叙事者进行评论或者发表感想的地方。第四,残酷或者暴力场面。葛浩文翻译《丰乳肥臀》共删译71处,主要是人物的想象、幻觉和不重要的枝蔓情节。葛浩文翻译《生死疲劳》,共删译72处,主要在第三部分,内容包括:第一,从动物的角度对世事、人物等进行的评论,并且这些评论并不能真正推动故事的进展。第二,民间俗语和需要历史文化知识才能理解的内容。第三,与主要故事情节关系不大的细节描写。

根据我们的观察,《狼图腾》删译内容则可分为八类。1)引用来自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的警句,如原文每一章开首的按语;2)历史典故,如昭君出塞3)血腥场景描写,如狼群对军马的诱捕、分食;4)对人物或动物心理活动的描写;5)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即边叙边评的部分;6)与主线情节无关的对话或描写;7)部分文化词;8)篇章重组、段落浓缩;等等。

基于上面的比较,我们可以推出葛浩文删译《天堂蒜薹之歌》的共性和个性。

共性方面有:1)葛浩文倾向于删译对话引导语,以及部分文化词,例如和民俗相关的乡土表述、俗语,或者历史典故;2)倾向于删译“讲述”,即评论性话语,包括原作中叙述者抒发的评论或漫溢的感想,也包括从动植物视角给出的隐晦性评论或总结性语句;3)倾向于突出主要情节,删译与主题相关不大的枝蔓情节或细节描写;4)倾向于删译血腥暴力描写。

个性方面有:1)对审美观相左内容的删译;2)对汉语拟声词的删译和改译;3)对女性歧视的删译;4)删译人物的行为或心理,以改变人物的形象。


4.葛浩文删译的成因分析

葛浩文删译的成因体现在出版社与市场、中西诗学差异、读者阅读取向三个方面。

                   

 4.1 出版社与市场

葛浩文常常被批为连改带译(李景端,2015),然而这大多是出自出版社的要求,葛浩文也多次澄清。在国外,编辑往往有着很大的权力,他们决定文本最终的形式,甚至是决定是否予以出版。葛浩文一次在采访中说,很多时候,都是出版社要求删的,其实原文我们全都翻译了。葛浩文以藏族作家阿来的《格萨尔王》举例,这被出版社删掉了一半,因为这个长篇有四五十万字。再比如葛浩文翻译《狼图腾》,编辑看过译文说,很棒的作品,不过要删一些,至少三分之一吧(李文静,201259)。另一个例子是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葛浩文认为那是个充满愤怒的故事,结尾有些不了了之。他把编辑的看法告诉了莫言,十天后,莫言写出一个全新的结尾,葛浩文花了两天时间翻译出来,发给编辑,结果皆大欢喜(李文静,201259)。再如,美国的出版社多次抱怨莫言小说多有重复的地方,要求葛浩文删掉,原因是不能让美国读者以为这是个不懂得写作的人写的书。可见,出版社充分考虑到市场需求,是葛浩文删译的重要幕后推手。

 

 

4.2 中西诗学差异

中国作家和西方作家对写作审美、文本结构、叙事方式的认识,有很大的差别,这些可以归结为诗学的原因。比如中国作家在一部小说中会创作出很多人物(如《红楼梦》有400多个人物,《三国演义》有1100多个人物),也会有很多线索并行前进,因此会有很多分支的情节。但是西方的典型小说一般说来只有20个左右的人物,其中8个左右为重点人物,情节往往是直线型前进,不会有很多的分支。与中国小说相比,英语小说更注重简洁性、主题的突出性。《天堂蒜薹之歌》有一些偏离主线,甚至是不必要的情节和细节描写,因此,葛浩文删译是符合英语小说诗学要求的。葛浩文曾明确批评中文小说,“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过于冗长,似乎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为什么中国作家那么爱写那么长的小说?为什么要加入那么多描述,甚至是芝麻小事的细节,把小说变成文学百科全书?”。此外,即使是一些销售好的中文小说也可能存在瑕疵,这正如葛浩文曾引用并赞同的一个观点:“中国作家写作一般缺乏纪律,书写的速度大概是一个小时五百英里,因此写成的作品里常有前后不一致,与事实不合的错误,缺乏说服力的人物和荒谬的情节等问题,可以说是一种‘浮躁’的现象,中国作家和评论家也承认有这样的问题”(葛浩文,2014a)。另外一个问题是,中国作家喜欢夹叙夹议,边叙边评,这在多数英语读者看来,不是好的书写。比如在评论贝拉《魔咒钢琴》的时候,葛浩文说,她“只是想描述一个动人的故事,完全没有说教的心态,应该会受到许多人的欢迎”。

4.3 读者阅读取向

葛浩文对于读者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在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对他的一次采访中,他说:“译文读者有着不同的先概念、先理解,有着不同的需求。因此我认为,为了能让文本尽可能地呈现意义,必须牺牲微观因素而保留宏观因素。我必须让读者感到小说富有趣味,同时又不能更改小说意义。……我知道英美读者不需要什么,他们不需要的是中国读者能够轻松吞下,而英美读者却如鲠在喉的东西”(Stalling, 2014:9)。对于读者的阅读习惯,葛浩文夫人、合作者林丽君曾批评说,“有的小说写到半天没写到主题,或是写了一段停下来讲讲别的,这要是美国读者就不看了”[6]。再如刘震云的《手机》,葛浩文也有一些删改。小说开头写的是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葛浩文意识到美国读者不会对30年代的中国有兴趣,就将第二章的开头作为小说的开首(葛浩文,2014b:255)。对于原作中的错误,葛浩文表现出两难的尴尬:不改,怕对不住读者;改了,怕对不住作者(李文静,2012:60)。我们看到,多数时候葛浩文还是改了过来,这符合他的终极翻译原则:服务于读者。正如他所说:作者是为中国人写作,而我是为外国人翻译。翻译是个重新写作的过程(郭娟,2009)。

 

5.葛浩文删译对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启示

葛浩文对中国文学的评论和删译,为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提供了很多的启示。

第一是作家方面。

       首先,在作家所写作品的主题方面,如果能更关注人的生存、爱、人的本性(善良、勇敢)等等,那么就更有被西方读者接受的可能。葛浩文(2014a)曾引用夏志清的观点批评中国作家写作,“感时忧国的倾向使得他们无法把自己国家的状况和中国以外的现代世界的人的状态连接起来”,同时葛浩文感叹,“关注中国国内的社会现状当然无可厚非,但是若因此忽略了文学作品应有的普遍性(universality),很可能有不良效应。”我们看到,《狼图腾》的英译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除了葛浩文优美的语言、酌情的删译外,最主要的还是原作的主题: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狼勇敢协作精神的图腾和借鉴。其次,在作家写作的技巧和态度方面,西方文学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1)西方小说有崇尚简洁的传统。如莎士比亚曾说,简洁是智慧之魂(Brevity is the soul of wit),福斯特也说“小说是在美学意义上紧凑简洁的整体”(Foster, 1955:88)。中国作家写作尽量要“惜字如金”。一些作品在叙事的时候常常会偏离主线,讲述一些与主线情节关联不大的事情,或者发展很多的枝蔓细节。这些是需要克服、避免的。2)西方小说史上有崇尚隐去作者明显评论、干涉客观叙事的传统,中国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也是如此,所以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红楼梦》阐释。留下“不定点”、给予读者回味空间的作品,对于读者来说魅力更大。3)西方小说家格外注重写出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头。在多数西方读者(其实也包括中国读者)读来,开头第一页是否有趣、能否吸引他们,至关重要。因此中国作家要精心设置吸引读者的小说开场。葛浩文(2014a)曾抱怨说,“英文小说有不少出色的开头,吸引读者的注意,……相反,大部分的中国小说一开始就是长篇大论,不是介绍一个地方就是把开头写得好像是学术著作的序文,……让他们立即失去继续读下去的兴趣”。

第二是翻译方面。

       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时候,我们不能企望一步成功到位,即意欲将中国文学的主题、诗学一次性地交给西方读者,让他们照单全收。事实上,中国文学的国际化需要分两步走:第一步是靠近英语(或其他外语)的主题和诗学,第二步才是逐步让西方读者接受全真的中国文学主题和诗学。曹顺庆提出“变异学”,正是鉴于原著与目标语文化价值观的冲突,译者需要用创作性改编以及有意的“误读与误释”,坚持翻译的“快乐原则”与“读者意识”,追求译作的“准确性”“可读性”与“可接受性”(曹顺庆、王苗苗,2015:125)。所以在翻译中国当代文学的时候,葛浩文相机做一些删改是允许的,对于某些特定小说来说甚至是必要的。在译者方面,需要删改原文中一些偏离主线的枝蔓情节和细节;删除不是主题而译者要花费大量力气解释的文化因素;删除原作中比较随性的、不涉及主题的评论;删除价值观上有重大冲突的因素(如女性歧视);还可以相机将原文中精彩的部分拿到译文的开头;文体上加大张力和反讽,叙事上区分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的不同声音,让读者明了隐含作者的意图;等等。这些理念,在葛浩文的译文中都有大量的体现。


6.结语

本文以葛浩文删译的《天堂蒜薹之歌》为研究对象,结合他删译的另外四部小说,分析了他删译的类型和成因。在中国文学走向西方世界的漫长道路中,葛浩文的删译处理为中国文学的创作和翻译提供了许多的启示。在葛浩文所秉持的“异化+可读性”翻译原则(Goldblatt & Lin, 2019:8)中,“异化”使他尽可能地忠实于原文,而“可读性”则使他相机删改,保证读者最大的接受。正是由于葛浩文孜孜矻矻的努力和精湛的转化艺术,他的翻译“促进了英语世界对中国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的理解,使西方读者了解到中国文学的魅力”(孙会军,2016:169)。


作者简介

王树槐,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经典英译、翻译批评和翻译教学。张梦楠,华中科技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翻译。


文章来源:《翻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