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律与文学的冲突不言而喻，融合尚待正名。法律文学的对外翻译传播关涉法律与文学的共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通、知识与审美的并重、自我与他者的对话，法律文学之质、法律文学翻译之制、法律文学传播之治务须厘清。本文从“法律与文学”运动谈起，明确法律文学的名与实，基于《水浒传》英译剖析“适格”法律文学译者的三重身份及所应遵循的翻译策略，兼论新时代法律文学国际传播的若干要点。
关键词：“法律与文学”运动；法律文学；对外翻译；国际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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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现代文艺学强调以“文学消费”和“文学接受”替代传统文艺学的“文学欣赏”和“文学鉴赏”，认为文学阅读具有复杂现实性，既是审美活动，也是认识活动，既是社会交流活动，也是文化价值阐释活动（童庆炳，2015:334-348）。文学固然附着有理性逻辑难以解释的浪漫内容（刘星，2019:I），但其仍是法律的原型，“诸般中国古代法律原料迄今为止仍深埋于近乎难以触及的中国文学的富矿之中。”（Wu, 1921:502）民国法哲学家吴经熊于西法东渐的时代开展中法西传的法学翻译实践，除法典译介外，亦尝以文学典籍翻译传播法律思想（吴苌弘、陈立群，2020）。新时代的对外翻译传播旨在确立文化身份、建构国家形象和提升国际地位（吴赟，2022:36），有学者认为中国法律法规有必要主动走向世界，贡献中国法治经验与智慧，建构中国法治形象（Dong & Hu, 2020:32）。然而，囿于法律语篇的机构性（杜金榜，2004；赵军峰、张锦，2011），译介法律条文抑或法学著作而实现的知识输出往往并非受众友好，文学叙事相较信息性文本更易于呈现社会生活（Ward, 1995:67）。有鉴于此，本文拟从“法律与文学”运动出发，为法律文学立言立解，基于赛珍珠和沙博理英译《水浒传》对比剖析“适格”法律文学译者的三重身份与翻译策略，进而论述法律文学国际传播中主体所应秉持的传播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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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法律与文学”运动
西方有关法律与文学的专题论说至少可溯至威格默（Wigmore, 1907:574）的法律小说清单，将其划分为“（A）描写审判场景，包括精妙的交叉盘问环节；（B）描写律师或法官的典型特征及职业生涯；（C）描写刑事案件侦破、追捕、惩处的法律方法；（D）描写人物角色的权利与角色受法律的规制与影响。”而后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卡多佐（Cardozo, 1925）聚焦司法判决意见的文学风格，所著Law and Literature被公认是“法律与文学”宣言。“法律与文学”运动的系统起步以1973年首版的The Legal Imagination为标志，怀特（White, 1985:xiiixiv）强调法律最伟大的力量并不是某种规则抑或判决，而在于法律语言的文学性本身，法律具有创造性，是门说和写的艺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法理学界发生“经济学转向”，法律经济学或称法律的经济分析风行，法学家倡导以“科学”的经济学话语代替法律话语，表征出“冷漠的功利主义”（heartless utilitarianism）（Binder & Weisberg, 2000:3）。有学者持不同观点，尝以文学的“想象”对抗经济学的“分析”（苏力，2002:109）。是故“法律与文学”运动并不应被简单论为对法律语言审美价值的铺陈，而是更具有政治意义，即“反体系化、反官僚化、反权威化”（White, 1988:746）。该运动扎根于英美判例法传统、抗辩式的诉讼程序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如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及拉康的心理分析学派等，或许也正由于后现代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法律与文学”并未成为学界普遍接受的基本理论命题（苏晓宏，2011:6263），仅存在四个具有相对共识性和独立性的研究路径：作为文学的法律（law as literature）、文学中的法律（law in literature）、有关文学的法律（law of literature）、通过文学的法律（law through literature）见下表。
“法律与文学”运动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中国崭露头角，但本土研究域的形成“并非所谓的法学发展的自身或内在规律或法律（学）的移植”，更类似于“找张虎皮”而为“中国的此类研究冠名”，上述研究路径在中国法学实践中均有对应，其中最主要的是文学中的法律（苏力，2021:34）。涉法文学是中国实践的主要兴趣所在（刘星，2019:18），中国学者热衷借鉴“以文证史”“诗史互证”的史学分析方法，从中国古代文学中发掘研究中国古代法律制度的史料（苏力，2017:56）。“中国古代文学的所有作品，尤其是名家名著中……占主导地位的东西往往是法律描写，或者在日常生活描写中不动声色地体现了一定的法律思想意义。”（余宗其，2002:90）历史上，中国法律与中国文学互动互构，一如白居易诗与唐代法律、《水浒传》与宋代法律、关汉卿戏剧与元代法律、《西游记》等明清小说与明代法律、《红楼梦》与清代法律等等（同上，2002）。古典文学立体生动地镌刻了历朝历代的立法、司法与执法事实，法律与文学交相融合的可能性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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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文学之质
“法律与文学”运动发生自法学界，以文学为本位的研究并不多见，在发展、规模及影响力方面稍逊，却也体现有理论自觉意识（董燕，2015:147），中国社会主义法制文学、法律文艺学、涉法文学、法治文学等术语应时而生，相关概念范畴、侧重与特征见下表。
西方文化从源头起便充斥着法律的技术和意象，法律自始至终都是富于想象力的文学作家关注的对象（Posner, 2009:4）；中国亦如是，一如黄帝时期“刑起于兵”、夏商西周“礼始于祭”等。“十九世纪之前，中国有关社会秩序的法律观念完全是自主发展的，从未受到任何外来因素的干扰”（David & Brierley, 1985:518），也少为异域他者所了解，更遑论法律文学。表2中的概念术语主要面向中国近现代的文学法律现象，对中国古代的法律文化传统观照稍显不足，古时以法为主线的文学存量可观，且多是经典中的经典，文学中的文学。因此，本文拟将被公认是传统法律文化载体的古典文学作品称作法律文学，法律文学意指兼具法律性与文学性，可帮助大众理解法律，同时起到道德教化和社会控制作用的叙事文学典籍。其既具备法制文学的普法传知功能，也强调涉法文学的真实性与普遍价值，亦如法治文学般负有时代使命。法律文学的核心要义在于对法律文化的传承和对法律史实的再现，类似“法律与文学”运动对文学经典性的深描，本文认为未经岁月磨洗的作品是不足以承受法律之重的，历史会筛除看似以法为主题但内容却空洞肤浅，甚至企图以血腥犯罪、奸淫肉欲等情节满足读者猎奇心理以谋取利益的伪经典。判断法律文学名实统一的关键系该文学能否引发读者对于有关人性的永恒法律难题的思考，法律文学可以帮助读者理解那些“反映了深刻人性的法律问题的复杂和恒久，如秩序、复仇、刑法、冤案、婚姻家庭、乱伦、契约、承诺、生死和自由等”（苏力，2021:15），也唯独有厚度的文学方能经受不同读者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反复推敲和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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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文学对外翻译之制
法律文学强调法律性与文学性的圆满调和，对外翻译务须实现法律知识与文学审美的并置，有必要立足文化传真的现实外交诉求构建复合性策略，指导法律文学的对外翻译。本文认为，法律文学对外翻译之制系于“立格”和“传意”，“格”指规矩、规范和标准，“意”指意义、信息和意图（赵军峰，2018:195）。“立格”认为法律文学译者应具有历史法律理性，克服历史与法律无意识（屈文生，2022a），坚持知识考古以实现法律文化的充分映射。术语是文化翻译的生命（潘文国，2021:71），“立格”强调审慎处理法律文学中的术语，落实依“法”翻译。“传意”要求译者因人而译，具备分众化的精准翻译意识，采用目标读者与国际受众喜闻，国家政府、机构组织等集体受众乐见的文学性和本土化表达。“立格+传意”复合性翻译策略的内涵即法律文学对外翻译须阐明中华优秀传统法律知识，如实再现符合史实及法律事实的内容信息，并在此基础上引发读者共情，建构文学本体的审美交流价值，推动法律文化国际传播。
《水浒传》系世代累积型叙事文学，记述了封建专制制度下朝廷高官公然干预司法，地方墨吏罔顾刑律的社会现实（傅承洲，2016:4）,以古白话书就礼法合流的王政传统，描绘伦理秩序下的家国天下，绿林社会尊崇礼义道德，无法而无不法。《水浒传》成书于明万历年间，数百年情节演绎实现了违法现象与正法精神的叙事并行，蕴藉有深邃的道德教诲意涵。梁山早期以王伦为首，以“打家劫舍”为生；中期以晁盖为尊，以“共聚大义”为号；后期以宋江为主，以“替天行道”为纲，表征出权力与秩序的互相解构、思想与律令的潜在冲突，揭示了儒法作为原始的自然法理的理想性，生成了极具代表性的中华传统法律形象。以下基于赛珍珠与沙博理英译《水浒传》对比论证“立格+传意”的必要性。
4.1 立格
法律文学对外翻译旨在系统介绍中国法律传统，是种变向的法律和文化翻译，术语处理至关重要,保持术语统一，规范核心概念和关键表述是必须遵循的原则（赵军峰、薛杰，2023:29）。法律文学译者须发掘经典中或隐或显的法律信息，包括形象化表达背后的法律内容，坚持以术语译术语，以术语译修辞，以概念显化保障法律文化传真。
（1）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
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
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施耐庵，2006:459）
…for the time after noon when the executioner was to come to kill them. And the crowd lifted their heads to read the tablets whereon were written the accusation against the two and it said, “The revolutionist in Chiang Chou, Sung Chiang, who willfully wrote a poem to overturn the state and stirred up wild talk to make people afraid, who joined himself to the robbers in the lair at Liang Shan P’o that they might all join together in revolution. According to law, he is to be beheaded.”
For Tai Chung the accusation read, “Theprisoner, Tai Chung, who secretly wrote his own letter for Sung Chiang, and who went and enticed out the robbers at Liang Shan P’o that joined together they might all cause revolution. According to law he is to be beheaded. The superintendent of the execution is the one surnamed Ts’ai.” (Buck, 1948:380)
All were waiting till three quarters after noon, when the supervisor would come and the executions would take place. The spectators read the announcements of criminal conviction. They ran as follows:
Jiangzhou Prefecture. Criminal Song Jiang. Wrote a rebellious poem, spread evil rumors, and colluded with bandits in Liangshan Marsh to foment a rebellion. Sentenced to be decapitated.
Criminal Dai Zong. In order to help Song Jiang, secretly handed over a private letter, colluded with the bandits in Liangshan Marsh and plotted with them to foment a rebellion. Sentenced to be decapitated.
Supervisor of executions: Cai, Prefect of Jiangzhou. (Shapiro, 2009:1203-1205)
宋自建国始内忧外患，少数民族屡屡犯境，农民起义频频爆发，现实危机影响立法原则，迫使宋朝在基本法外加重刑罚，重典惩治贼盗，以救时弊（中国法制史编写组，2017:184）。上为宋江、戴宗被捕后论罪斩首的情节，涉及诸多中国古代文化信息和法律术语，对外翻译应正校译名，弄清名称术语在自我文化语境中的真实含义（潘文国，2021:7379）。基于《宋刑统》比照分析赛珍珠和沙博理的翻译倾向，不难发现两位译者的法律知识储备和自身文化立场存在根本差异。《宋刑统》记载，“十恶”中唯有“恶逆以上四等罪”（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处绞、斩刑，“绞、斩之坐，刑之极也，死者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窦仪等，2015:56）斩刑亦有轻重，分正午行刑和午时三刻行刑，阴阳家认为午时三刻是每日阳气最重之时，此时问斩死者魂无所归。文中“午时三刻”实际意指宋江二人罪大恶极，译为“three quarters after noon”为宜；同理，文中“开刀”指曹市斩首，译为“execution”为宜。宋江和戴宗罪行有异，但翻译术语“犯人”应坚持“同一律”（屈文生，2022b:16），赛珍珠译为“revolutionist”体现其主观情感倾向，揭示出历史文化语境对其选择决策的影响。犯罪种类方面，宋江犯“十恶”之首的“谋反”，立法解释为“谓谋危社稷”，具体牵涉《贼盗律》中“谋反逆叛”和“造妖书妖言”两项罪名，据《宋刑统》规定，“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诸造妖书及妖言者，绞”（窦仪等，2015:8， 229， 249）；戴宗则犯“谋叛”罪，“谓谋背国从伪”（同上:8），故按律当斩。据以术语译术语的基本原则，反诗、妖言、造反、谋叛、律斩或可对译为rebellious poem，evil rumors，foment a rebellion，plotted with bandits to foment a rebellion，sentenced to be decapitated。文中“监斩官”并非刽子手，而是负有监督职责的高级行政官员，赛珍珠的“误译”变向迎合了西方有关中国传统司法、执法野蛮落后的负面想象；沙博理将“犯由”译为“criminal conviction”，意指“刑事定罪”，体现其法律翻译意识，沙以清晰简明的法言法语对译法律概念术语，基本再现了法律文学的法律性。
（2）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彼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施耐庵，2006:680）
I was once a small official in the city of Yun Ch’en and because I was persecuted in the court and had not whither to escape there was no way left for me but to run to the mountain and become a robber, and now am I hiding from my trouble in the lair at Liang Shan P’o. I do but wait there until the Emperor commands me to come forth and serve my country. (Buck, 1948:569)
Originally I was a small functionary in Yuncheng County. A judicial proceeding compelled me to become an outlaw and take refuge in Liangshan Marsh. I am waiting for an imperial amnesty so that I may devote my services to our country. (Shapiro, 2009:1789-1791)
上为宋江自诉弃官为贼的初衷与苦衷，文中“哨聚山林”即落草为寇，《宋刑统》在《贼盗律》中有明确规定，“谓背诞之人，亡命山泽，不从追唤者，以谋叛论，首得绞刑，从者流三千里。”（窦仪等，2015：233）“哨聚山林”具法律意义，是种违法行为。据以术语译修辞的原则，此处译出“outlaw”为宜。宋代承袭前朝的府制行政区划分，郓城在历史上是受济州府管辖的县级行政单位，应译作“Yuncheng County”，另“官司”“招安”作为特定的传统法律术语，建议对译为“judicial proceeding”和“imperial amnesty”。
4.2 传意
“立格”以文化传真为要旨，“传意”以形象生成为目的。法律文学对外翻译是一种跨语言、跨文化、跨法系的系统性交际行为（赵军峰，2018:197）。既是交际，便强调自我与他者的有效对话，译者在坚持自我的同时必须充分尊重他者，对法律性的强调绝不等同于去文学化，传统法律形象生成的必要条件是翻译文学仍具备本体论的审美价值，是受众易于理解，乐于品读的文化产品。法律文学应更“文学”地走向世界，以其真实的形象参与世界文学的建构（刘云虹，2021:7682）。
（3） 一人造反，九族全诛。（施耐庵，2006:239）
If one man turns rebel against the throne, nine generations must suffer from it. (Buck, 1948:599)
When a man rebels, his family and all his relations must pay with their lives. (Shapiro, 2009:1887)
前文提到，谋反罪位列“十恶”之首，《贼盗律》首门即“谋反逆叛”，宋时统治者对于此中犯罪的敏感与仇恨程度可见一斑。“九族全诛”是对“严厉的株连法律规定的笼统概括”（余宗其，2002:109）。《宋刑统》中有关谋反罪的刑罚规定为，“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及笃疾、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窦仪等，2015:229）若采用厚翻译的策略完整译出，必然对法律文学的审美再现产生影响。沙博理将“九族”译为“his family and all his relations”，大抵可实现传意的目的，相形之下赛译稍显望文生义。
（4） 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两千里外。（施耐庵，2006：313）
It was this old hag who led this woman to drive out Wu Sung and prevent him from making sacrifice to his elder brother, and for this murder was done. Thus by enticing the woman and enticing the man she enticed them to violate a sacred relationship. According to the law, therefore, the old woman ought to die by the slicing of her flesh from her bones, bit by bit.
As for Wu Sung, although it was meet that he should revenge his brother’s death and although he did quarrel and kill His Men Ch’ing, and although he went himself and reported his deed to the magistrate, yet his crime could not be forgiven and he must be branded on his face and exiled to some place many hundreds of miles away. (Buck, 1948:253)
And whereas she told the woman to prevent Wu Song from sacrificing to the memory of his brother, as a result of which he killed her; and whereas she provoked the man and woman into indecent behavior: it is therefore decided that Mistress Wang shall be executed by being sliced to death. Wu Song, although he was avenging his brother when he fought and killed the adulterer Ximen Qing, and although he voluntarily surrendered, cannot be completely exonerated. He is to be given forty strokes on the back, tattooed with the mark of the criminal and exiled to a place two thousand li distant. (Shapiro, 2009:811)
上即武松为兄复仇后自首受审，朝廷刑部禀明省院后发回东平府的审判决定。就体例而言，沙博理以斜体及法言法语突出刑事判决书有别于文学叙事的语言特性；从内容来说，沙博理借其法学知识背景甚至几乎实现了法律翻译中所追求的法律对等。具体到术语外译层面，宋朝在刑罚上创制有刺配刑、凌迟刑等，刺配“是将杖刑、刺面、配役三刑同时施加于一人”，杖刑数量与流配距离的远近依所犯罪责大小而定；凌迟指“以利刃零割碎剐肌肤、残害肢体，再断其喉，是古代死刑中最为残酷的一种执行方法”（中国法制史编写组，2017:188）。凌迟并未入律，只在敕令中，是宋开国时的特殊国情所决定的，与宋朝宽仁为本的刑法原则相冲突，“与人类文明进步背道而驰的”（孔学，2004:43）。赛珍珠选择完整还原术语内涵，可能引发受众误读，加深西方对于中国刑法严苛血腥的片面认知；沙博理英译《水浒传》被定义为国家翻译实践，作为制度化译者（任东升，2015），沙博理主动删减了不利于建构积极法律形象的信息，以“be executed by being sliced to death”模糊化凌迟的残忍，实现了传意。至于“刺配”，赛珍珠漏译了作为刺配基本组成部分的杖刑（脊杖四十），且未译出刺配距离，其选择模糊的是中国古代法律裁决的理性与尺度，不利于受众感知刑法适用情况。要之，“立格+传意”复合性翻译策略对译者“适格性”要求较高（宋雷，2007）。作为“适格”的法律文学译者，除却必要翻译能力外，至少应在法律、文学、文化维度上具备充分的知识素养与敏感性，对应三重身份：机构守门人、文艺创作者、文化搭桥师。
4.3 “适格”法律文学译者的三重身份
法律文学对外翻译的第一维度是法律维，对应第一重身份：机构守门人。“机构”一词取自社会学，指代人类社会化的路径；守门人（也称“把关人”）概念由卢因（Lewin, 1947）提出，强调对于资源抓取、信息流动享有控制权。类似于法庭译员充当庭审的机构守门人（赵军峰、张锦，2011:2425），法律文学译者充当法律文学对外翻译的机构守门人，是文化传真的把关者，也是传统智慧的分享者，还是法律形象的建构者。法律文学对外翻译的第二维度是文学维，对应第二重身份：文艺创作者。法律文学译者探索文以载道、文以化人的现实路径，以文法互补实现法律形象的海外生成。“一篇好的文学作品的社会效应可抵得上一百篇法学论文”（黄智虎，2001:48），而“文学翻译如果不翻译文学性，起码不是正确的选择。”（王东风，2020:1）法律文学对外翻译的第三维度是文化维，对应第三重身份：文化搭桥师。法律文学对外翻译讲“立格”，是出于文化传真的诉求使然。历史上“翻译产品被视作一种受特定文化主导的文化事实……是目标语文化导向的”（Toury, 2012:18），反映的是他者走向自我的内向型输入；新时代法律文学对外翻译具自利性，强调传统法律文化更“中国”地走出去，体现的是自我走向他者的外向型输出。立足法律文学对外翻译的法律维、文学维、文化维，本文倡导构建法律文学对外翻译与国际传播的“质—制—治”三维模式如图所示。
借鉴中国籍翻译家沙博理英译《水浒传》的国家翻译模式，本文认为法律文学的对外翻译应以国为主，翻译主体包含高位主体（国家）、中位主体（机构）和低位主体（译者），分别起到设计与监理、组织与推广、立格与传意的职能（任东升，2019:70）。在得到国家层面的授权委托后，译者与翻译、传播、出版、外宣等机构协商确定待译法律文学及底本。“立格+传意”翻译策略指导下，“适格”译者落实依“法”翻译、据“史”翻译的同时尽可能再现文学性，助推法律文学更“文学”地走向世界。翻译传播主体还应具备精准传播视野，针对不同个体与集体受众、一般与特定受众，“构建多样化、多渠道、多模态的传播体系”（吴赟，2022:43），采用多媒介手段及软性传播策略实现法律文学的国际传播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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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文学国际传播之治
讲故事、传文化、树形象的时代需求催生对外翻译，国际传播为故事讲得好、文化传得进、形象立得正提供保障。翻译与传播一体两面，译是基石，传是顶石。建国以来，中国文学国际传播未曾间断，代表性实践有《中国文学》（1951-2001）、熊猫丛书（1981-2007）、《大中华文库》（1994-）等，然认可度乏善可陈，反映深层次结构性问题，法律文学的国际传播也应留意若干要点。
其一是主体。法律文学的国际传播无疑是个边缘化的命题，如赛珍珠般的独立译者大多也是传播主体，享自主权，可任选传播形式和媒介，程序相对简易、策略相对浅显、媒介相对单一、个性相对突出。然而，伴随传播体系渐趋完善，自律现状必然走向他律现实。“国家政府一直是、迄今仍然是最有能量、最活跃也最具影响力的传播主体。”（李智，2020:109）官方作为项目发起者、服务提供者、流程把关者，有助于消解潜在无序风险。其二是受众。国际传播目的性强，受体主要指对象国民众、国际社会一般性公众以及主权国家、国际组织和公司企业等集体受众（同上:198199）。接受群体不同，传播模式有别，主体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转变“一刀切”的传统认识，分众化以实现精准传播。长期以来，西
方大国在国际社会场域占据话语上风，文化交流很大程度上受西方宰制，然近数十年，西方受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裹挟，就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经典叙事学和后经典叙事学争论不休，推动经典作品体系的重建扩容，为发展中国家文学译介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赵亮，2019:137）。应将西方大国作为法律文学国际传播的主要对象，同时以“一带一路”为抓手，基于区域性法律文化诉求针对沿线各国的具体国情创新传播机制。其三是媒介。法律文学国际传播除可基于国内机构及其驻外分支实现“造船出海”，也可尝试与国际主流、地方知名的媒体与出版集团合作，借助其行业地位和象征资本寻求“借帆出海”，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说了不愿听，听了传不开”的接受困境，解决文化失语难题。万物互联的新媒体时代，媒介即权力，媒介即现实，伴随媒介融合，传统纸媒、音频媒介、视频媒介一体化，自媒体、多媒体、融媒体普及化，法律文学国际传播亦可借助社交媒体网络平台以增强读者黏性。其四是策略。法律文学国际传播是争取法治沟通的新兴途径，传播诉诸软性策略，彰显时代性，以人民为中心，以动人故事与丰富联想为核心竞争力，以非经济性的文化构建和形象生成为旨归（徐志，2019:127128）。法律文学的国际传播旨在分担法律制度和法学著作译介负有的文化传知使命，旨在借助能够引发共情的文学包装法律，以期实现中华传统法律形象跨语言、跨文化、跨法系的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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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法律文学博大精深，做到讲好实属不易；对外翻译方兴未艾，翻译中国任重道远。从传统律学到现代法学，发展以法律翻译和法律移植为底座，中国法学受“他者”影响甚巨，成就翻译法学之名，也导致西方对于中国传统法律文化的认知相对负面，相关评论呈现无法化倾向，以野蛮落后为主论调，有待正名。中华优秀传统法律文化不仅现于律例法典，更藏于法律文学，法律文学的对外翻译与国际传播对于中华传统法律形象的再建构至关重要。本文从中西“法律与文学”运动出发，为法律文学立名定实，法律文学的复合性话语特性敦促作为机构守门人、文艺创作者、文化搭桥师的“适格”译者遵循“立格+传意”复合性翻译策略，实现自我与他者的有效对话。新时代法律文学国际传播是一种系统性交际行为，有必要从主体、受众、媒介及策略角度明确法律文学走出去所应秉持的传播理性，真正落实坚持自我、尊重他者。
作者简介
赵军峰，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翻译学研究中心主任，高级翻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法律翻译、翻译史；龙新元，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律文学翻译、翻译史。
文章来源：《翻译研究》、南大翻译研究所